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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10月11日 星期一

殺人豈只頭點地

■第二章

前端日報總社在台北市南港一處重劃區內,有名的南港展覽館就在不遠處。重劃區內看起來還很冷清,但因兩條捷運即將交會,地價一路攀升,整個區塊的發展不可限量。

前端日報是一棟十來層的建築物,前方臨著卅公尺寬的大道,右側接過去是一整排大樓,樣貌各異,加上棟距夠大,空間安排顯得錯落有致。由於在丁字路,前端日報的左側另有一條八米寬的雙線道,平常車流量極小,很是清幽,但偶爾經過的車子常不自覺飆了起來,讓馬路真如虎口,偶爾還響起刺耳的剎車聲,夜裡尤其讓人心慌。世間不就是這樣,一件事沒有兩樣好?

從某些角度看,台北之臉還有些醜陋,但大體上已經稜角分明。如果世界最高的一0一大樓是挺直的鼻樑,這張臉多少總像外國人。比較保守的描述是:台北正在努力讓自己國際化,像眼影,不就是要遮去城市的老紋?

前端日報所在的這個區塊,隔著基隆河和內湖科技園區相望,是台北之臉最亮的部分,也是先被整個剃掉,再精心畫上的兩道眉毛。

也因此,前端日報其實是被強迫溶入重劃區。大樓的前方和左方都因退縮建築而有足夠的空地,讓靠馬路的小葉欖仁們也能從容地護衛著路燈。到了晚上,蒼黃的燈光從葉間穿透,映在前端日報大樓的窗上隨風而動;嗯,是有那麼一點點人文的氣息。

可是今晚,西元二0一0年九月一日這個晚上,這裡的氣氛變得詭異嚇人。

前端大樓的前方和左方拉起了黃色警戒,寬約卅公分的塑膠條上,重覆寫著「刑事案件現場」,看一次就讓人心悸一次。左方雙線道停滿電視台的SNG車,整排攝影機被隔在一段距離外,但強悍的白光完全壓制路燈之蒼黃,肆無忌憚地刺探前端日報,一如這家報館經年累月刺探人們的隱私。

攝影機和側門之間,某株小葉欖仁樹下,地面還看得到焦黑的痕跡,正是上午婦人陳倩如自焚之處。前端日報記者和編輯們,大多低著頭匆忙進出,不復平日的閒情逸致。他們私下問過前來採訪的同業,SNG車只怕還要徹夜守候:誰知還有哪些團體會來抗議,更別提死者家屬決定挑選這個暗夜,幾個小時之後就要前來招魂。

躲在四樓的編輯部,並沒有如臨大敵的驚惶失措。這裡的人,每天處理的不就是人間的愛恨情愁和悲歡離合?而且愈是辛辣的愈愛。像樓下屋外人行道的一起小小命案,即便有了各種新聞的元素,終究還是無法干擾這家報館的運作,更無法牽動記者和編輯的心。

因此,記者的稿子夾雜著譯好的外電,一篇接著一篇變身為電子檔,很快占滿報館電腦的作業介面,隨著時間的流逝,稿件數量快速累積,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,最後總有上千則。這時,除非有人特別注意,報館人行道的那起小小命案,相關稿件便淹沒在這片漫無邊際字海。那個死者,那個往身上潑了汽油就點火的婦人,連同她的姓名和遭遇,也就暫且石沈大海了。

王明杰也不是那麼容易記起「陳倩如」這個名字。不過,比起其它記者和編輯,他必須更認識這個死去的婦人;因為遺書中被指名道姓的,就只有「前端日報總編輯」。陳倩如顯然不知道誰是總編輯,但王明杰知道「我就是」。

「這也真奇怪,她不認識我,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,我更加不可能認識她,偏偏是我變成她的當事人,可能還要處理她的後事。」王明杰胡亂想著這個案子。不對,他們這一行不像警察和檢察官,一條人命連一件案子都不是,只是一則可以用版面和文字量化的新聞。

「看這樣子,這新聞不能不處理了?」「放頭版嗎?還是刊在內頁就好?可能要加一篇報館的聲明。」「主稿找哪個文筆好的來順一下?七、八百字就夠吧?」「版面要多大?那女人的遺書登不登?自焚現場的照片呢?」「要不更大方一點,等一下招魂的照片也用一張?」

不知道自己已成為「人間一流」暗殺目標的王明杰,仍然依著總編輯的思維,盤算這個關係一條人命的案子。不,還是不對,他盤算的仍然只是一則新聞,不是一個案子,更不是一條人命。

抬頭一看,才八點廿分,王明杰就這麼繼續在他的小房間胡思亂想。九點開最後一次編前會議,到時他必須坐回位在編輯部正中央的辦公桌,不能躲在房裡了。他必須明確下達指令,折騰他一整天的這一則陳倩如自焚新聞,文稿和照片也必須依他或不依他的指令就定位,一如先前刊載陳倩如在汽車旅館被抓姦的新聞,以及她用床單掩不住身體的特寫照片,就算他沒有直接下令,帳都算他的。

「可是,陳倩如到底是誰啊?」他撥了總機,馬上聯絡了陳世宏到他房間。「你這特助怎麼幹的?不是應該幫我準備個資料嗎?」王明杰瞪著這個年齡小他一輪的「總編輯特別助理」,想把一肚子怨氣就此宣洩在這人身上,不料陳世宏嘻皮笑臉,揚揚手上的幾張紙,說道:「報告老總,早就準備好了,也傳到你的電子信箱了。」

陳世宏四十六歲了,一百六十二公分的個子矮了些,卻和王明杰相當,兩人也差不多瘦,屬於短小精悍型。王明杰五年前當上總編輯,就向社方表明要他當助理。在報館,這位置不簡單,雖然還不是可以代理總編輯的執行副總,卻也相當於編輯部的一級主管,除了要有新聞資歷當底子,對內還須周旋於不同部門,讓總編輯令出無礙。至於和社外應酬,「特助」不就是喝酒的替手?

事實上,陳世宏先前就已是政治新聞中心的主任,轉任總編輯特助只算平調,他之所以沒有拒絕,主要是他廿四歲退伍考進前端日報以來,雖然換過幾過職務,王明杰卻一直都是他的長官,像他是政治中心小組長時,王明杰就是主任,是他的頂頭上司。多年來,王明杰亦師亦友,職場上不時提抜陳世宏,兩人也頗有私交。

陳世宏當然知道王明杰的處境,也就不去計較對方擺出長官架子,反而讓自己的肢體動作輕佻些,試圖緩解這罕見的低壓。但王明杰沒有意會過來,對這樣的善意視若無睹,心裡還隱隱覺得陳世宏笑得很不應該。

因此,接過資料,王明杰沒有馬上看,隨手擺在桌上,仍然一連串的訓示:「叫他們側錄幾個新聞台的畫面,訪問我的那個部分就好了。」「還有,談話性節目也注意一下,談這個案子的就錄,也找人同步做摘要,罵得太過火的話,我們也要馬上回應。」

「請編政組側錄了,不過他們只有兩台機器,談話性節目只能挑著錄。我也請社會組幫忙看,記一下重點,稿子都會發出來。」陳世宏還是輕快答道。

「你看我們還要不要發表個聲明?他們幾點來招魂?順便聯絡一下南港分局,請他們派幾個制服警察來亮個相,不要鬧得太難看。」王明杰還是瞪著陳世宏,口氣比起平常還是嚴厲許多。

「如果老總覺得需要,我就打個聲明稿讓老總改。至於南港分局,上午一出事就打過招呼了,派出所的一直都在現場維持秩序,分局另外有兩個巡邏警網,應該沒有問題。」

「好吧,你還是打個稿子我看看,我再問一下社長,也許刊到版面上。」王明杰沒讓陳世宏坐下,今天這種情況,也沒有聊天的興味。陳世宏察顏觀色,知道不宜久留這小房間,便接口道:「是。老總如果沒其它事,我就先出去了。」不等回答,就匆匆轉身,臨出房門卻猛然回首,說道:「對了,今天九月一日,記者節,老總記者節快樂。」

王明杰楞了一下。可不是?今天是九一記者節,本來他應台北市新聞記者公會之邀,上午要去國父紀念館頒發「光明面新聞報導」獎,一出門卻接到通知有人在報館側門自焚,司機便直接載他來處理,一忙就到現在。

「很可笑咧,九一記者節、光明面新聞,那女的竟然跑來我的地盤自殺。」八點四十五分;王明杰再看一次時間,還有十五分才開會,那就先來看看陳倩如是誰吧。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拾起桌上那幾張紙,心想:「死就死了,怎麼還能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?」

幾乎就在這個時候,人間一流已然啟動了戰爭。由萬眼全主持的眼網,轄下代號「M3」的特別行動小組,已從遠端成功侵入前端日報的伺服器,也輕鬆掛進王明杰在辦公室的桌上型電腦。因此,王明杰正在翻閱的那分關於陳倩如的資料,也和他電腦裡的大批文件和電郵,幾秒鐘之內全數被複製到「M3」的筆記型電腦了。

眼網在人間一流負責的是情報蒐集,一個案子通常需要好幾個行動小組同時作業。像王明杰案,萬眼全其實已派出三組人馬:「M1」到陳倩如家居的台中市釐清她生前的人際關係,「M2」負責監控檢察官和警方的調查行動,「M3」就盯緊王明杰和前端日報。萬明全還讓前不久才隱匿身分,去過拉斯維加斯「世界駭客大會」的三個年輕人,打散到這三個小組,所以「M3」立即展現的作戰威力,其實並不讓他意外。

萬眼全,一個從來沒接觸過新聞界的人,目前卻是前端日報電腦網絡最高階的使用者,可以操作連總編輯王明杰都無法下達的指令。精確一點講,如果萬眼全下令,「M3」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覺,在最後一秒鐘改掉前端日報準備付印的任何版面,哪怕是稿件裡的幾個字,版面上的幾張照片,或是頭版那一條最粗黑醒目的大標題。

至於王明杰辦公室那部可憐的電腦,「M3」那個駭客小子說:「眼哥,你那iphone都設定了,點第一頁那個月亮圖案,在捷運都可以連上去看他的信。」萬眼全滿心得意,拍拍剛放進襯衫口袋的手機,笑說:「是喔,你再幫我搞定幾個女主播吧?」

長髮駭客小子也邪邪一笑,但聲調和語氣裡沒有減少絲毫的敬意:「眼哥開名單給我就行了。」邊說邊把筆電擺朝萬眼全,隨即以眼神告退,拘謹地走了出去。萬眼全就在辦公室,以一種悠閒的姿態擺弄游標,瀏覽起王明杰那個幾乎沒有整理過的前端日報公務信箱。

而他不必使出頂尖情報高手的專業,幾分鐘之後就立即察覺有異。「怎麼可能?王明杰竟然說不認識陳倩如!」他抬頭看一眼電視重播王明杰白天受訪的畫面,心裡這麼嘀咕著;他剛剛才在王明杰信箱的垃圾筒中,看到一封標題寫著「喫茶去」的郵件,寄件人不正是陳倩如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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