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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10月11日 星期一

千種風情舞妖嬈

■第四章

M1」「M2」「M3」真的是無孔不入,還不到廿四小時,王明杰、陳倩如和檢察官馬以雯的檔案,居然就快塞爆萬眼全的一TB行動硬碟。銀色奧迪房車平穩駛過台北明亮的夜街;他在後座閉著眼,右手輕撫膝上桃紅色硬碟的鏡面,狀似平靜,一顆心卻像被雜亂情緒塞爆的硬碟。

他要去的聖殿,就在松江路一棟大樓裡;流氓曾說,這是大隱隱於市。不過,搞情報的萬眼全始終覺得,把幫派的總壇設在市區,實在有點胡鬧。「如果遇上大包圍的突襲,不就等著被殲滅?」他現在仍然這麼嘀咕著。

萬眼全的煩惱遠不止於此;上午工作會報之後,他一直不安。如同前幾天才讀的小說「迷霧之子」所描述,那感覺,就像看著霧氣緩緩從門與地板的扁平縫隙滲入,在房裡愈長愈高、幻化成形,即使害怕到硬衝出去,門打開的剎那,整個人恐怕也會被急劇湧入的一整片濃霧吞沒。

卅七歲的他,被挑選主持眼網已經超過十年,幾乎入流的同時,就負責了整個組織的情報工作,從沒有過今天這般倉惶。他反覆問著自己:人間一流是不是真的出了叛徒?明哥到底哪裡可疑?有哥和毫哥有沒有扯進去?

先從他的懷疑講起吧。流氓一下令殺人,人間一流上上下下就全力以赴,向來沒有第二句話,今天上午的會報中,明哥卻是想把大家拖去和王明杰打交道。「有這個必要嗎?這麼明顯的反常,其它人難道不覺得奇怪?」萬眼全彷彿看到第一道迷霧,儘管稀薄到隨時可能散去,但它如果持續滲入,整間房裡很快就會被占滿。

「為了和王明杰吃飯喝酒,明哥直接動用有網和毫網的資源,事情真的有那麼急嗎?」一察覺霧氣,萬眼全告訴自己,必然還有更多迷霧排著隊,等著擠那門底下的扁平縫隙:「有哥和毫哥都是精明的人,這麼縱容明哥又是什麼道理?」

萬眼全沒有停止思考,把萬老全的話也翻來覆去地想:「是啊,以前大家計劃殺人,老哥也從來沒有提什麼好人壞人,莫非他也打算背叛流氓,才幫王明杰講話?」

萬眼全果真一步步陷了進去,無法脫身。平常時候,他和任何人一樣,絕對不會懷疑幾乎就是流氓化身的萬老全,但他害怕著,害怕如果推開門,就會看到老哥就是那整片濃霧,輕鬆就呑掉他,吞掉人間一流。

讓萬眼全這般恍惚的,其實是福爾摩斯。他這個搞情報的,每把上午工作會報的種種疑點想過一次,就提醒自己:「福爾摩斯辦『綠玉皇冠案』的時候說,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之後,剩下來的,即使再怎麼不可置信,也必定是事實。」

背叛流氓、背叛人間一流,就是那個不可置信?這時的萬眼全,顯然就這麼認為。除了司機阿標和他,如果銀色奧迪車上還有人,或許才能制止他的胡思亂想。

怎麼說呢?萬眼全顯然沒有先「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」,就把背叛流氓、背叛人間一流當成「剩下來的」。他被「背叛」這個「不可置信」震懾了,幾乎就快把它當成事實。

如果銀色奧迪車上還有人,或許就可以直接告訴萬眼全,他的偶像福爾摩斯在辦「四簽名案」的時候說過:「我從不猜測。這是一種極壞的習慣,足以破壞邏輯的推理。」

然而,司機阿標的任務只是安全送他進入聖殿,再兩個街口就到了;萬眼全這一TB關於忠誠與背叛的迷霧,就看幾分鐘之後,老哥、天哥和察哥是幫他撥開,還是合力推他進入黑暗的深處。

(第四章未完,待續)

只緣深徑無人掃

■第三章


第二天,人間一流舉行工作會報,上午十一點十一分開始。

按照規矩,流氓交代任務之後,人間一流的「一一一一」專案隨之啟動。「老天有眼明察秋毫」八網的主持人,每天上午十一點十一分,都必須參加這個工作會報,直到目標消滅。他們都知道,這段期間不能請假;至於缺席,通常意味著在執行任務時受傷昏迷,或者沒了命,那是無需請假的。

前廿九個專案也都稱作「一一一一」,萬老全像是想起幸福,嘴角微綻笑意;他和伙伴們都十分喜愛這種「數碼情結」。

多年來,人間一流不曾建立儀式,就連新人「入流」也不過是KTV嬉鬧一番,但是對於「一」這個數字,大夥有著極特別的感情。在幾位萬家大哥默許下,他們發展出一套內規,還因為身在人間一流的榮譽感,就把這套不算規矩的規矩稱為「流行」。

什麼是流行?明網的萬明全曾經整理過一份備忘錄,非正式地提供給各網參考。例如,如果你奉命「明天到台北凱悅拿個行動硬碟」,那麼,被忽略部分就是流行。你「應該」明天上午十一點十一分,直接按「一一一一」號房的門鈴,才能順利取得那個硬碟。

又如,你奉命在自強號上接應不認識的同伴,你「應該」到十一車十一號,偏偏這列車只有九個車廂,那麼就是一車十一號了。這攸關性命的事,人間一流的這票人仍然只一句「流行」就過去了,而且屢試不爽。想到這裡,萬老全的嘴角隱約又揚了起來。

他還記得,剛入流的時候,流氓嚴令每天上午十一點十一分在聖殿開會,後來改成多邊通話,隔幾年又變成視訊;現在,他拿著手機,深陷在他小公寓客廳的軟沙發,仍然可以向專案報到,永遠的「一一一一」。

如同往常,他這個元老堂老大就是「一一一一」專案的主持人。流氓只會偶爾在畫面中背對著大家現身,從來不參與討論。萬老全決定今天他要先講講話,澄清一些觀念。因為他直覺,這次任務一開始就陷入複雜的狀態,更何況交手的對象是大眾傳播媒體,那最會模糊真相的幫派。

「我想先提醒各位,我們的目標『只是』前端日報總編輯,雖然流主昨天交付名單時,這個叫王明杰的,為了那個自焚案正焦頭爛額,但是我們千萬不能把這兩件事扯在一起。」

從聲樂的角度看,萬老全是極稱職的男中音,不高不低,不會搶男高音的風采,也不會為了聆聽男低音而忽略他的存在。反而,這樣音調同時具有說服和催眠的能力,不極端且不具破壞性。

他們顯然不知道我在說什麼。萬老全暗嘆一口氣,接著說道:「我是說,那個在前端日報自焚的女人,叫陳倩如的那個,她未必就是流主下令『處理』王明杰的原因。」

即使是透過手機的視訊會議,萬老全彷彿還是聽到幾個人一起倒吸一口氣的聲音。他繼續說:「沒錯,陳倩如這個女人,和我們要處理王明杰,也許有關係,卻也可能完全沒有關係。」

「你們知道,我們要處理一個人,多數時候是不需要原因的。」萬老全說:「昨天剛好電視播那新聞,我們難免以為陳倩如就是我們必須處理王明杰的原因,但這只是可能性之一。」

他稍微頓了一下,又說:「我一定要提醒各位,我們不能揣測流主真正的意思,不能猜想,不能聯想。我知道,我們之中有人昨晚就掌握了一些關鍵資訊,但是我還是要提醒,即便陳倩如生前和王明杰如何如何,都和我們的行動無關。」

萬老全小心著他的措詞,講得躲躲閃閃、隱隱約約。

因為他知道,美國所主導的反恐作為,在全世界九成以上的國家攔截手機通話和電郵、簡訊,台灣至少有北南東三個點,北邊的就在中正紀念堂後方,中華電信幾棟辦公大樓也許就是掩護。

台北這個攔截點監控著總統府、行政院和立法院,當然也包括整個已經國際化的城市。監控者設定了不同語言及文字的幾個電子訊號,一但通話、簡訊或電郵含有「暗殺」、「死亡」、「攻擊」、「炸彈」「伊斯蘭教」、「北韓」、「中國」這類字串,通訊雙方很快就會被列管追蹤。所以,萬老全一再說「處理」,怎麼也不輕易說出「刺殺」這兩個字。

其次,他也不想刺激萬眼全。他知道這個小他十來歲的眼哥,昨晚就搜索了王明杰的電腦,也發現了陳倩如那封怪信,他不要眼網的調查走錯了方向。「不,即使眼網的方向是對的,和流氓的決定也沒有關係。」萬老全在心中告訴自己:「流氓想殺王明杰,絕對不會只是陳倩如自焚這麼單純的原因。」

萬眼全的驚訝就不必說了。他一聽萬老全突來一句「即便陳倩如生前和王明杰如何如何」,就知道他所掌握那封陳倩如的「喫茶去」電郵,在人間一流已不是秘密。也就是說,昨天晚上眼網「M3」小組的行動,至少老網元老堂那邊是一清二楚的,老哥一定知道有這封信,當然也就知道信裡寫些什麼了。

「開完會我還要私下請教老哥,看看這事怎麼辦。」萬眼全知道還不是公開討論陳倩如這封信的時候,因為信的內容真的有點怪。至於萬老全,原本就可以約略猜測到萬眼全的反應,所以也只輕輕點一下,就把話題轉開,不再提及王明杰和陳倩如的關係。

「當然,我還必須提醒,王明杰這個人的人品,也和我們的行動無關,就算他是全國好人好事代表,或者是十大傑出青年,我們的任務也一定要執行。」萬老全的音調和音量幾乎不變,儘量不帶感情。

人間一流成功刺殺過廿九人,事後評斷,當中還真的有「好人」;只不過,好人壞人的區分是蠻抽象的。

流氓曾指定八位網主讀一本書,書名是「道德的人,不道德的社會」,很枯燥。萬老全一直記得書中舉的一個例子:就算國家的領導階層全都是道德的人,他們也會作出發動戰爭、殘害人類的決定。

在人間一流歷練這麼完整,萬老全當然知道,同流之中,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流氓的決定,他其實是想提醒其它七位網主,王明杰有可能因為私德而惹上麻煩,但也可能是因為「前端日報總編輯」的身分而背了十字架。

這幾年台灣新聞界,不論電視台、報紙和雜誌,都飽受批評,甚至被譏為社會的亂源。依據「反新聞公害」幾個組織的調查,更有一些當事人「極可能」因為承受不了報導而自殺。萬老全隱約覺得,流氓挑上王明杰,應該有點懲罰新聞界的意思,但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,只能提醒另七位伙伴,不要太先入為主。

「接著,就請各位談談這個行動。」雖然轉了許多心思,萬老全的話倒也還算簡短。他剛說完,負責公關而且向來俐落的萬明全,就搶先說道:

「明網報告,九月底之前,我們已經和前端日報敲定了三場餐敘,主客都是王明杰;第一場由立委楊安順出面,第二場是線上遊戲公會,第三場是巳經退休的新聞系教授陳之清當主人。至於雙方的名單,以及餐廳,這兩天也會排出來。我建議,我們八個人也打散,分別參加這三場,各位可以近距離和王明杰打打交道。這,當然還要天哥決定。」

「另外,楊安順和陳之清那邊,我們都先打過招呼,他們是有哥的人,我們事急從權,也請有哥包涵。」其它七人在各自的螢幕上,看到這光鮮亮麗、十分精神的萬明全還特意拱了拱手,話語卻未停歇。

「線上遊戲那邊,更是對毫哥不起。我們先請公會秘書發出邀請函,毫哥掛理事長,大家也方便跟在身邊去會會王明杰。總之,這是配合演出,還請各位網主到時也捧個人場。」

毫網是行動派,但人間一流是何等組織,豈能讓旗下小弟去酒店泊車圍勢?因此,流氓十多年前就跨足網路線上遊戲,陸續併購了八個工作室,一一增資改設公司,除了順勢把這些電腦高手吸納入流,交由毫網經營這些網路上的據點,利潤也專屬毫網。

線上遊戲如果叫座,玩家擋都擋不住,同時開設上百個伺服器是很正常的,毫網的人馬就負責監控。當然,每個毫網旗下的遊戲,都必須保留兩個伺服器,對外絕不公開,其中一個是人間一流在網路的堂口,沒有特殊密碼進不去,另一個更是緊急狀態才開啟的秘密聊天室。

不只如此,人間一流也透過旗下周邊公司,以萬毫全之名,入股幾家大型線上遊戲公司,連韓國的都搭上線,萬毫全也順理成章搞定線上遊戲公會,去年改選還當上理事長,毫網另有兩席理事、一席常務監事,幾乎完全掌控了這個愈來愈熱門的商業同業公會。

能夠當上萬毫全,下一站就是進元老堂,在人間一流是極被看好的,加上錢多人多,走路向來也最有風。因此,搞公關的萬明全,言詞中對毫哥十分敬重,其實昨晚第一時間更已先致電「報備」,否則怎敢對前端日報亮出線上遊戲公會的名號?

這些微妙的關係,萬天全怎會不懂?他負責的是指揮部,最擅長的就是協調各網的行動。例如,眼網和察網,一個搞情報一個搞調查,總有界線模糊的地帶,這時,網主之間的人際關係就很重要了,天網也必須在這時候扮演強硬的角色。因此,萬天全接口說道:

「楊安順和陳之清,雖然列名有網的人才庫,但兩位都和大家是老友,楊安順更是我們全流一致力挺才當選立委的,我們藉他們身分來接近王明杰沒有什麼不妥。倒是公會那邊,突然請個報社總編輯吃飯,會不會怪怪的?」

萬天全神情嚴肅,話卻說得很技巧,一方面安撫了有網,也稍稍壓抑了明網和毫網。在人間一流,萬老全隱然是流氓的影武者,萬天全則是不折不扣的前線指揮官,其它人也沒有什麼好不服氣的。

「也不會。」留著小平頭的萬毫全投桃報李,接口幫起萬明全:「幾家線上遊戲公司最近都發現,有人私設伺服器賣點數,警察辦得有氣無力,我們公會本來就想找媒體聊聊,前端日報就當第一場新聞餐會了。不過,王明杰和我們夙昧平生,他真的會來?」

「這事也要感謝陳之清、陳之老;」萬明全趕緊解釋:「他約王明杰的同時,還出面替毫哥的公會邀了。他雖然沒教過王明杰,怎麼說還是他們新聞界的大老,王明杰一口就答應了。」萬老全看萬天全不再接話,便說:「麻煩有哥,找幾個人儘快幫我們惡補一下,像我就沒有和記者打過交道。」

「流氓怕警察,警察怕記者,記者怕流氓。」半閉著眼睛的萬秋全,突然來段繞口令,惹得大家笑出聲來,他稍稍紅了臉,又說:「我以前聽的,食物鏈嘛。」卻沒想到笑聲更大,會報的氣氛,一下子被這刑堂老大搞得輕鬆無比。

「記者,當然怕我們家的流氓。」老氣橫秋的萬有全乾咳幾聲,接過話頭說:「老哥交代的,我們馬上做。目前人才庫裡和新聞界扯得上關係的,一個巴掌就數得出來,而且,除了陳之老,其它幾個都是小記者小編輯,也許另有重用之處,但眼前是派不上用場,我早上也和陳之老通了電話,請他引介幾個人來幫忙。總之,三天內我會提出備忘錄,希望能讓大家更了解新聞界。」

「那麼,毫網那邊也動一下,就針對新聞界,把用得上的人挑出來,過幾天也許讓他們一起上個課,知己知彼,別打迷糊仗。」萬老全想,差不多該結束這第一次工作會報了。

「眼哥和察哥,我知道你們也都有一些進展,但是還有一點時間,請你們再辛苦些,過濾一下手邊的資訊,儘量理出個頭緒。」萬老全頓一下,緩和口氣:「情報和背景資料很重要,慎重一些比較好,避免一開始就走錯方向。」

「另外,天哥如果沒事,晚上就請眼哥和察哥到聖殿,我們四個當面聊聊,搞清楚王明杰和陳倩如的關係,明天再向大家報告。」晚上,當然就是十一點十一分了;萬天全點了點頭,算是同意這場聖殿之會。萬老全隨即關閉他的訊號,如常率先離席。

殺人豈只頭點地

■第二章

前端日報總社在台北市南港一處重劃區內,有名的南港展覽館就在不遠處。重劃區內看起來還很冷清,但因兩條捷運即將交會,地價一路攀升,整個區塊的發展不可限量。

前端日報是一棟十來層的建築物,前方臨著卅公尺寬的大道,右側接過去是一整排大樓,樣貌各異,加上棟距夠大,空間安排顯得錯落有致。由於在丁字路,前端日報的左側另有一條八米寬的雙線道,平常車流量極小,很是清幽,但偶爾經過的車子常不自覺飆了起來,讓馬路真如虎口,偶爾還響起刺耳的剎車聲,夜裡尤其讓人心慌。世間不就是這樣,一件事沒有兩樣好?

從某些角度看,台北之臉還有些醜陋,但大體上已經稜角分明。如果世界最高的一0一大樓是挺直的鼻樑,這張臉多少總像外國人。比較保守的描述是:台北正在努力讓自己國際化,像眼影,不就是要遮去城市的老紋?

前端日報所在的這個區塊,隔著基隆河和內湖科技園區相望,是台北之臉最亮的部分,也是先被整個剃掉,再精心畫上的兩道眉毛。

也因此,前端日報其實是被強迫溶入重劃區。大樓的前方和左方都因退縮建築而有足夠的空地,讓靠馬路的小葉欖仁們也能從容地護衛著路燈。到了晚上,蒼黃的燈光從葉間穿透,映在前端日報大樓的窗上隨風而動;嗯,是有那麼一點點人文的氣息。

可是今晚,西元二0一0年九月一日這個晚上,這裡的氣氛變得詭異嚇人。

前端大樓的前方和左方拉起了黃色警戒,寬約卅公分的塑膠條上,重覆寫著「刑事案件現場」,看一次就讓人心悸一次。左方雙線道停滿電視台的SNG車,整排攝影機被隔在一段距離外,但強悍的白光完全壓制路燈之蒼黃,肆無忌憚地刺探前端日報,一如這家報館經年累月刺探人們的隱私。

攝影機和側門之間,某株小葉欖仁樹下,地面還看得到焦黑的痕跡,正是上午婦人陳倩如自焚之處。前端日報記者和編輯們,大多低著頭匆忙進出,不復平日的閒情逸致。他們私下問過前來採訪的同業,SNG車只怕還要徹夜守候:誰知還有哪些團體會來抗議,更別提死者家屬決定挑選這個暗夜,幾個小時之後就要前來招魂。

躲在四樓的編輯部,並沒有如臨大敵的驚惶失措。這裡的人,每天處理的不就是人間的愛恨情愁和悲歡離合?而且愈是辛辣的愈愛。像樓下屋外人行道的一起小小命案,即便有了各種新聞的元素,終究還是無法干擾這家報館的運作,更無法牽動記者和編輯的心。

因此,記者的稿子夾雜著譯好的外電,一篇接著一篇變身為電子檔,很快占滿報館電腦的作業介面,隨著時間的流逝,稿件數量快速累積,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,最後總有上千則。這時,除非有人特別注意,報館人行道的那起小小命案,相關稿件便淹沒在這片漫無邊際字海。那個死者,那個往身上潑了汽油就點火的婦人,連同她的姓名和遭遇,也就暫且石沈大海了。

王明杰也不是那麼容易記起「陳倩如」這個名字。不過,比起其它記者和編輯,他必須更認識這個死去的婦人;因為遺書中被指名道姓的,就只有「前端日報總編輯」。陳倩如顯然不知道誰是總編輯,但王明杰知道「我就是」。

「這也真奇怪,她不認識我,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,我更加不可能認識她,偏偏是我變成她的當事人,可能還要處理她的後事。」王明杰胡亂想著這個案子。不對,他們這一行不像警察和檢察官,一條人命連一件案子都不是,只是一則可以用版面和文字量化的新聞。

「看這樣子,這新聞不能不處理了?」「放頭版嗎?還是刊在內頁就好?可能要加一篇報館的聲明。」「主稿找哪個文筆好的來順一下?七、八百字就夠吧?」「版面要多大?那女人的遺書登不登?自焚現場的照片呢?」「要不更大方一點,等一下招魂的照片也用一張?」

不知道自己已成為「人間一流」暗殺目標的王明杰,仍然依著總編輯的思維,盤算這個關係一條人命的案子。不,還是不對,他盤算的仍然只是一則新聞,不是一個案子,更不是一條人命。

抬頭一看,才八點廿分,王明杰就這麼繼續在他的小房間胡思亂想。九點開最後一次編前會議,到時他必須坐回位在編輯部正中央的辦公桌,不能躲在房裡了。他必須明確下達指令,折騰他一整天的這一則陳倩如自焚新聞,文稿和照片也必須依他或不依他的指令就定位,一如先前刊載陳倩如在汽車旅館被抓姦的新聞,以及她用床單掩不住身體的特寫照片,就算他沒有直接下令,帳都算他的。

「可是,陳倩如到底是誰啊?」他撥了總機,馬上聯絡了陳世宏到他房間。「你這特助怎麼幹的?不是應該幫我準備個資料嗎?」王明杰瞪著這個年齡小他一輪的「總編輯特別助理」,想把一肚子怨氣就此宣洩在這人身上,不料陳世宏嘻皮笑臉,揚揚手上的幾張紙,說道:「報告老總,早就準備好了,也傳到你的電子信箱了。」

陳世宏四十六歲了,一百六十二公分的個子矮了些,卻和王明杰相當,兩人也差不多瘦,屬於短小精悍型。王明杰五年前當上總編輯,就向社方表明要他當助理。在報館,這位置不簡單,雖然還不是可以代理總編輯的執行副總,卻也相當於編輯部的一級主管,除了要有新聞資歷當底子,對內還須周旋於不同部門,讓總編輯令出無礙。至於和社外應酬,「特助」不就是喝酒的替手?

事實上,陳世宏先前就已是政治新聞中心的主任,轉任總編輯特助只算平調,他之所以沒有拒絕,主要是他廿四歲退伍考進前端日報以來,雖然換過幾過職務,王明杰卻一直都是他的長官,像他是政治中心小組長時,王明杰就是主任,是他的頂頭上司。多年來,王明杰亦師亦友,職場上不時提抜陳世宏,兩人也頗有私交。

陳世宏當然知道王明杰的處境,也就不去計較對方擺出長官架子,反而讓自己的肢體動作輕佻些,試圖緩解這罕見的低壓。但王明杰沒有意會過來,對這樣的善意視若無睹,心裡還隱隱覺得陳世宏笑得很不應該。

因此,接過資料,王明杰沒有馬上看,隨手擺在桌上,仍然一連串的訓示:「叫他們側錄幾個新聞台的畫面,訪問我的那個部分就好了。」「還有,談話性節目也注意一下,談這個案子的就錄,也找人同步做摘要,罵得太過火的話,我們也要馬上回應。」

「請編政組側錄了,不過他們只有兩台機器,談話性節目只能挑著錄。我也請社會組幫忙看,記一下重點,稿子都會發出來。」陳世宏還是輕快答道。

「你看我們還要不要發表個聲明?他們幾點來招魂?順便聯絡一下南港分局,請他們派幾個制服警察來亮個相,不要鬧得太難看。」王明杰還是瞪著陳世宏,口氣比起平常還是嚴厲許多。

「如果老總覺得需要,我就打個聲明稿讓老總改。至於南港分局,上午一出事就打過招呼了,派出所的一直都在現場維持秩序,分局另外有兩個巡邏警網,應該沒有問題。」

「好吧,你還是打個稿子我看看,我再問一下社長,也許刊到版面上。」王明杰沒讓陳世宏坐下,今天這種情況,也沒有聊天的興味。陳世宏察顏觀色,知道不宜久留這小房間,便接口道:「是。老總如果沒其它事,我就先出去了。」不等回答,就匆匆轉身,臨出房門卻猛然回首,說道:「對了,今天九月一日,記者節,老總記者節快樂。」

王明杰楞了一下。可不是?今天是九一記者節,本來他應台北市新聞記者公會之邀,上午要去國父紀念館頒發「光明面新聞報導」獎,一出門卻接到通知有人在報館側門自焚,司機便直接載他來處理,一忙就到現在。

「很可笑咧,九一記者節、光明面新聞,那女的竟然跑來我的地盤自殺。」八點四十五分;王明杰再看一次時間,還有十五分才開會,那就先來看看陳倩如是誰吧。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拾起桌上那幾張紙,心想:「死就死了,怎麼還能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?」

幾乎就在這個時候,人間一流已然啟動了戰爭。由萬眼全主持的眼網,轄下代號「M3」的特別行動小組,已從遠端成功侵入前端日報的伺服器,也輕鬆掛進王明杰在辦公室的桌上型電腦。因此,王明杰正在翻閱的那分關於陳倩如的資料,也和他電腦裡的大批文件和電郵,幾秒鐘之內全數被複製到「M3」的筆記型電腦了。

眼網在人間一流負責的是情報蒐集,一個案子通常需要好幾個行動小組同時作業。像王明杰案,萬眼全其實已派出三組人馬:「M1」到陳倩如家居的台中市釐清她生前的人際關係,「M2」負責監控檢察官和警方的調查行動,「M3」就盯緊王明杰和前端日報。萬明全還讓前不久才隱匿身分,去過拉斯維加斯「世界駭客大會」的三個年輕人,打散到這三個小組,所以「M3」立即展現的作戰威力,其實並不讓他意外。

萬眼全,一個從來沒接觸過新聞界的人,目前卻是前端日報電腦網絡最高階的使用者,可以操作連總編輯王明杰都無法下達的指令。精確一點講,如果萬眼全下令,「M3」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覺,在最後一秒鐘改掉前端日報準備付印的任何版面,哪怕是稿件裡的幾個字,版面上的幾張照片,或是頭版那一條最粗黑醒目的大標題。

至於王明杰辦公室那部可憐的電腦,「M3」那個駭客小子說:「眼哥,你那iphone都設定了,點第一頁那個月亮圖案,在捷運都可以連上去看他的信。」萬眼全滿心得意,拍拍剛放進襯衫口袋的手機,笑說:「是喔,你再幫我搞定幾個女主播吧?」

長髮駭客小子也邪邪一笑,但聲調和語氣裡沒有減少絲毫的敬意:「眼哥開名單給我就行了。」邊說邊把筆電擺朝萬眼全,隨即以眼神告退,拘謹地走了出去。萬眼全就在辦公室,以一種悠閒的姿態擺弄游標,瀏覽起王明杰那個幾乎沒有整理過的前端日報公務信箱。

而他不必使出頂尖情報高手的專業,幾分鐘之後就立即察覺有異。「怎麼可能?王明杰竟然說不認識陳倩如!」他抬頭看一眼電視重播王明杰白天受訪的畫面,心裡這麼嘀咕著;他剛剛才在王明杰信箱的垃圾筒中,看到一封標題寫著「喫茶去」的郵件,寄件人不正是陳倩如?

盡是人間第一流

■第一章

萬老全並不老。五十來歲的他,雖然有一頭長長的白髮,卻不見老態。

他總是挺直腰桿,穿著也都很得體。即便沒穿他最愛的藏青色西裝,一身休閒的打扮也讓他看來十分恬適。鞋子,西裝搭BALLY,休閒裝搭LANEW氣墊鞋,
鞋頭總是亮到可以照見某些物件的光影,有時還能因此救他一命。

他今天穿西裝,因為參加的是組織裡最高層的會議。他必須藉此顯現威嚴,平常有點亂的白髮,隨著他刻意整飭的心情,也平穩下來,房間裡的冷氣更加吹拂不動。

萬老全總是這種會議的主持人,氣氛凝重,從來沒有人在開會的幾個小時內露出過笑容,就連嘴角的一抹笑意也不被允許。因為,這種會議是為了殺人而開的。比較精準地講,開會是為了確認殺人的每個步驟,不是交換意見的討論,更沒有言笑的空間。

萬老全和會議中的每個人也都知道,由於死亡名單上不是幫派首腦,就是權傾一時的政客,這時候的任何輕忽,就會在執行刺殺任務時衍生不可知的意外狀況,輕則任務失敗,重則讓組織因成員曝光而整個瓦解。

廿九年來,組織已成功刺殺廿九人,奉行每年一人的老規矩。

萬老全當兵退伍就參加組織了,有時憶起那廿九條亡魂,沒有一絲憐憫,心裡只有驕傲。

他和戰友們用盡各種不可思議的方法,讓被組織判了死罪的這廿九人,每個都以「病人」這個最後身分,平靜地離開世間,至少社會沒有因這些人的死亡而動亂,市民大眾察覺又一個黑道老大或貪官汙吏病逝時,只會暗歎:「老天有眼,明察秋毫。」

至於為什麼殺人,萬老全並不在意。但他確信,被組織判定死罪的人,那一定罪大惡極。廿九年死了廿九個大惡人,市民大眾更加相信「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」,也不自覺地期待:「今年,不知是哪個該死的會得到報應?」

沒錯,老天有眼,明察秋毫!萬老全就是那個「老」;今天和他開會的,還有萬天全、萬有全、萬眼全、萬明全、萬察全、萬秋全、萬毫全,八人全到齊了。

他們當然都用化名。可是,只有使用這八個化名時,他們才真正擁有讓人艷羨的權力和地位。

這個組織叫「人間一流」,下設「天內四網」和「天外四網」。

「天內四網」是指「老網、天網、有網、眼網」,「天外四網」是指「明網、察網、秋網、毫網」,接任各網的網主的,一律改名「萬老全、萬天全、萬有全、萬眼全、萬明全、萬察全、萬秋全、萬毫全」。

組織成員一見他們亮出印有暗記的特製名片,總會恭恭敬敬稱上一聲「老哥、天哥、有哥、眼哥、明哥、察哥、秋哥、毫哥」,眼中盡是崇拜,更有小粉絲終遇天王的驕傲。

這幾年,組織培養的各式人才,很多已在政經界發光發熱,不管當上縣市長、立委,或是上市公司的大老闆,見到這八人亮出名片,也不能免俗地叫上一聲「老哥、天哥、有哥、眼哥、明哥、察哥、秋哥、毫哥」。

但明天的老哥,未必就是今天的老哥。像眼前這個主持會議的白髮中年人,已是是第六任的萬老全。

換得最快的是萬毫全,因為他指揮的是「天外四網」之一的「毫網」,是初入組織的門戶,也是執行任務的前鋒。每刺殺一人,萬毫全就必須交棒給下一個萬毫全。

各網卸任網主,一律先晉升「老網」,是組織的菁英,也是尊貴的元老,一段時日之後還會再派任其它各網的網主。

「人間一流」這八個網,在組織內另有名稱。老網又叫元老堂,天網是指揮部,有網是人才庫,眼網是情報科,明網是公關室,察網是調查組,秋網是處決廳,毫網是行動派。顧名思義,每個網的職掌是什麼,一清二楚。

萬老全冷峻的眼神掃過會議桌上的七個人。大家已經花了幾個小時研究刺殺對象的生理狀態,也擬定了讓他「自然死」的方式,剩下就是公布「流氓」交下的名單了。

他們都知道,名單上只會有一人,今天正好是第卅人,也等於是組織卅年的代表作,不論「流氓」挑的對象是誰,大家都必須全力以赴。

萬老全把隨身碟插進電腦時,手和腦子都頓了一下。流氓?卅年來他都不曾見過他的主人,這個創立「人間一流」的奇才,竟是最最神秘的人物,就連他現在手上的隨身碟,也是十分鐘前剛由快遞送來的。

他們幾個網主私下把「流主」叫成「流氓」,不知怎麼被知道,有次寄來的開會通知,居然就署名「流氓」,大家還嚇了好幾天。

「會不會,那個流里流氣的快遞小子就是流氓?」萬老全忍住笑意,下意識搖了搖頭,右手食指點上唯一一個「人間一流」檔案,三個斗大的字同時在他和其它七人的螢幕上亮了起來。

王明杰!怎麼會是他?雖然八位網主都認得他是前端日報的總編輯,但也是今天才知道的,因為電視即時新聞一整天都在播他接受訪問的畫面。

萬老全依稀記得,一名婦人因為前端日報報導她的婚外情,今天一早在報社門口自焚,電視台記者才蜂擁而至,圍著訪問王明杰。

也罷,「人間一流」什麼沒殺過,流氓既然要殺總編輯,我們就幹吧。

萬老全一取回隨身碟,便起身快步離去,招呼沒打,頭也不回。因為他堅信,這些戰友們都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。